
十五歲入學台北工專,十六歲開始混學校邊的光華商場,彼時台灣最大舊書集散地。二十歲時,儘管不知世上還有版本、目錄這些學問,卻因成天摸舊書,竟也摸出些微心得,略識舊書門道,知道什麼是漂亮的書,什麼書很醜、很難讀。窮極無聊,一心向「善」,發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心願:當兵前定要將【今日世界譯叢】跟【文星叢刊】蒐羅完整,每一本我都要!
【文星叢刊】好!好在內容,幾乎每本愛讀,買著買著,不覺有了一大半,乾脆設法通通打包回家,如此覓書也有個目標;【今日世界譯叢】則不然,文學史地固我所嗜,卻為何連科學新知、南極月球、相對論生態淺說這種書也買?當時不甚明白,只知喜歡就想要,收回家翻翻也不讀,卻自有一種歡喜。日後入了行,漸漸明白,當時其實已不是用讀者,而是編輯或說「書人」的角度在看待書了。
書有幾個面向,一是商業標的,二是知識載體,三是藝術成品。前兩者容易懂:花錢買書,讀了好汲取知識。第三者相對難解,涉及裝幀設計、紙張印刷等等。大量複製——尤其暢銷書當道的商業時代—— 一般人往往忽略,出版社基於成本也不甚講究,但其實書也可以是一種獨立存在的藝術呈現。一九三○年代魯迅翁堅持編輯三原則:紙張要好、天地要寬、圖片要精緻。此處所講,就是從藝術角度來欣賞一本書。這是門道,所謂「善本」的入門。懂了這個,書就不僅是書,而是蘊藏時代文化的結晶體,也是一本書讀完之後,為何還值得收藏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一九七○年代,於舊書一道,雖還懵懂無知,卻概略已有一種感覺:香港書比較漂亮!無論紙張、印刷或裝幀設計。其中又以美國國務院派駐在香港,美國新聞處所屬「今日世界出版社」的出版品,最是上乘,遠遠超過台灣一大截。昔時不知,今日想想,一分錢一分貨,其實都拜冷戰所賜。為了圍堵中共,滲透美式意識形態,國務院不惜成本,花了大錢辦雜誌搞出版,找最好的人才來寫稿、翻譯,裝幀設計,非要讓人看到便愛上,愛上就翻讀。其所出版的書,從文學、藝術、傳記到史地、社科、科技、英語教學,無所不包。手邊一本一九七六年《今日世界譯叢目錄》,厚達一百三十七頁,簡介書籍超過三百本,就連這一冊目錄,也印得版式疏朗,大方可人,遑論其他了。
其實不僅今日世界,當時香港出版社,譬如據說同樣接受美援的亞洲、友聯……等,也俱不俗。甚至連坊間書報攤武俠雜誌、電影畫報、三毫子小說、兒童刊物、漫畫,就出版水準而言,真較台灣有過之而無不及,更別說當時透過僑生偷攜闖關而流入台灣的翻印本三○年代文學禁書。——那是多好、多大的一個寶窟,我的念想,就一名書人而言,絕非毫無道理。
「念念不忘,必有回響」。所言甚是。只是這一回響,一等等了十多年,一直要到一九九二年,我才初次踏上香港土地。
那年,還是研究生的我,為了查找論文資料,決定到北京一趟。當時兩岸無直航,非得在香港「過水洗身」一番。指導教授徐泓老師恰好在剛成立的香港科技大學任教,遂安排我住進他的宿舍,停留一週,準備聊聊論文種種,好進京「狩獵」。安排是這樣安排,但我記得的是,兩人沒怎樣談論文,倒是每日早出晚歸,新舊書店逛得不亦樂乎。
九二年冬天,我路過香港,最重要的節目,便是由老師帶領到處買「玩具」:但見老師健步如飛,鑽街走巷,指點評論各家書店得失,一一如數家珍,肩背手提,無一不書,越逛精神越好,簡直快樂得不得了!相形之下,小他十幾歲,後生如我者,因為旅途勞困,拿得沒他多,走得沒他快,委頓不堪,連自己都覺得「未老先衰」,有些「喫弗消」了。當時中環有家舊書店老闆素以標價奇昂、個性難纏出名,碰到老師,卻是又握手又寒暄,末了還讓夥計買來兩杯熱飲奉客,要我們:「隨便看,沒關係!!」……
日後我曾寫了一篇〈老師的玩具〉,談到了這次淘書經驗。如今回想,事情似乎早有跡象:我對舊書的興趣遠大於論文!結果遂也就是,棄學潛逃不讀書,轉身當編輯玩舊書。——從結果論看,要說指導,徐老師這次身教大於言教,猛推我一把,指導得再好也沒有了。
此後常去香港,透過網路社群,更結識不少香港友人,常時聊書說書,還被帶著淘書,增長許多見聞,對於香港舊書店亦自不陌生,每次「出獵」,收穫俱不惡。玩久了,因緣際會,趕鴨子上架,居然也就提筆寫起文章。但其實慵懶如我,所以還能寫敢寫,多半也跟香港董橋先生的啟蒙有關,曾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嗜讀董先生文章,不僅一讀再讀,甚至抄寫,幾乎到了耽溺地步,尤其書話篇章,口誦心維,都能背了。彼時,「吳魯芹、梁實秋、董橋」是我心中三枝巨筆,寧為門下走狗那種。但真正啟蒙,讓我能寫寫書話的,實不能不感激董先生!
二○○三年《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》出版,因為編排形式與池谷伊佐夫的《東京古書店グラフィティ》多有相似,讀者遂以為我之於舊書,受到東京古本屋影響較大,但其實絕不能忽略了「香港因素」。
恰恰也是舊書店地圖出版的那一年,一名香港青年黃曉南到台北旅遊,在誠品敦南店買了一冊,「一下子著了迷,隨即按圖索驥,在台北尋訪書中介紹的十多家舊書店,餘下幾日行程完全改寫,臨時變了舊書店之旅。」此前不知二手書為何物的他,從此也成了書人,到處逛舊書店淘舊書,再也回不去了。十年之後,經由「台灣教育部贊助,用兩星期時間走遍台灣全島,從北至南尋訪當地舊書店,最後寫成〈寶島舊書店之旅〉報告,翌年獲台灣政府列為對外推廣的十二種特色旅遊路線之一」。又過了四年,更加癡迷的他,再接再厲,外銷轉進口,寫成了《香港舊書店地圖》,這個夏天就要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了。
曉南與我素昧平生,寫信邀我為他的書寫序,我大吃一驚,沒想到自己的一本小書連累人至此,一誤十多年。幸而回頭追想,香港本身也得負些責任,加上此書「後出轉精」,無論內容裝幀、文字圖片,較《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》都好上許多,遂也會心微笑:以書害人,未必不好!
「舊書玩的是學問」,董橋先生在書中接受訪談時這樣說。的是真言。我不揣淺陋,補了一句:「美的是緣分!」
(節錄) ◎傅月庵/文 山口潔子/繪圖
(首次刊出於《印刻文學生活誌》2017年7月號167期)〈看更多〉
傅月庵
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。曾任出版社編輯、主編、總編輯,二手書店總監,現任掃葉工房主持人之一。台灣著名「書人」,潛心砥礪編輯技藝,視為匠人修行;致力探索書籍未來形式,各種出版可能。偶亦為文,散見兩岸三地報章雜誌。著有《生涯一蠹魚》等繁簡體作品數種,最新著作《一心惟爾:生涯散蠹魚筆記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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