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7月2日 星期日

青禾

沉沉墨山,湧現蓊鬱濃影,水霧漫漫攀向遠方山峰稜線。

水田間,幾棟正在興建的豪宅堆滿磚石,黧黑工人踩踏三樓高鷹架來回走動,城堡風的建物聳有尖塔,希臘風的建物一身鵝白,巴洛克式的建物矗立愛神邱比特雕像,或是築有綠竹、修有小橋的日式清幽屋瓦人家,青禾爺起得早,戴斗笠、套農用膠鞋、扛鋤頭,帶著輔誠去巡水田。路徑不長,步行半個小時就會抵達。柏油路窄,彎彎曲曲位於褐土草葉之間,會車得慢。一路所見,除了開車趕工的建築工人,大都是起床健身的當地老住戶,少見青壯,孩子大都至台北工作打拚,週末才回來。兩個禮拜前,北側山泉湧出的田圃附近搭起喪棚,誦經團的磬一響,經文裊裊,青禾爺嘆口氣,知道慶仔離開了。青禾爺想,慶仔之前還瘸著腿,送來兩串青芭蕉來厝內大聲小聲開講,色瞇瞇問著越南媳婦該怎麼娶,沒想到不久之後便往生。更早之前,黑仔和臭頭才剛走,沒聽說得甚麼病,就是老了。唉,這些以前稻作收割相換工的跤手一一離世,真是死也相招。青禾爺將剛買來的溫豆漿與饅頭夾蛋塞進輔誠手中,特別叮嚀,別亂跑。

這幾日,天色未亮,青禾爺便起床,阮氏月玉雖然有些慵懶,也起得早,急忙烹煮稀飯,準備一桌肉鬆、豆腐乳和菜瓜等配菜。阮氏月玉的弟弟阮仲越來台探望,準備待兩個禮拜。原本阮仲越預定帶老婆和兩個孩子同來,只是考慮到昂貴的飛機票,索性放棄。這次所有的費用都是青禾爺支付。阮仲越買了些西貢菸和越南咖啡當伴手禮。阮仲越除了來探親外,最主要的目的,便是打算看看台灣環境,準備來這覓職工作。阮氏月玉不捨,覺得辛苦,離家遠了,就無法好好照顧家庭,要弟弟不要來,連續幾日在床上向青禾爺碎念,說多多少少寄些錢回去。青禾爺在七年前娶了阮氏月玉,隔年隨即生下輔誠。秀英和秀靜私底下都說,外籍女人聰明得很,都用這種招數來綁住男人。當初,秀英其實並不反對青禾爺續絃,母親死去十幾年,青禾爺孤單,再找個伴也好。住在厝內的秀靜倒是強烈反對。秀靜覺得青禾爺實在不知足,有孫女萱姝陪伴還不夠,竟然準備私下找老婆,真是不像樣。秀英和做貿易生意的老公俊德以及兒子住在台北,每個月會回來一、兩次。自從秀靜離了婚,便帶著萱姝同青禾爺住。青禾爺在慶仔和臭頭眼中是個冷漠孤僻的傢伙,不好交朋友,可是一交上就能信賴一輩子。平時不多話,安靜得很,像塊琢磨時日的田底硬石,甚麼話都藏在心底,真忍不住,不得已才蹦出一、兩句自己也覺得難聽的話。兩個女兒都強勢,當年秀靜決定放棄自己的婚姻,沒有事先告知,帶著萱姝與簡單的行李回了老家。青禾爺原先還以為夫妻倆鬧脾氣,過幾天就好,沒想到隔日秀靜就找律師辦離婚。原來秀靜在廣東工作的老公私藏了野女人,那野女人兇得很,竟然還打長途電話來鬧。青禾爺苦勸,說這樣子對萱姝不好。秀靜鐵青著臉,回了一句:「你是毋是欲逼我去死?」青禾爺無法再多說些甚麼,覺得或許是自己不夠體貼女兒,竟有些羞愧。

秀靜和萱姝在老厝住了下來。

青禾爺一邊持鋤修築田壟,一邊想著要去哪賺錢。郵局存簿還有些積蓄,不過當作生活費,不得亂花,照正常情況安分過個四、五年應該沒有問題,政府每個月固定發放老人津貼,鎮公所偶爾也會發放安家紅包,生活過得去,不過額外支付就沒有辦法承擔。青禾爺答應阮氏月玉,讓阮仲越帶些錢回去,阮氏月玉說希望二十萬,青禾爺沒應聲。青禾爺望著踩踏大半輩子的田,七月收割,農會收購價非常低廉,根本存不了錢。這幾年,青禾爺聽了一些縣政府舉辦的免費講座,知道友善耕作的稻米可以賣比較高的價位,只是種田種了這麼多年,不噴農藥,不灑除草劑,簡直就是莫名其妙,雜草怎麼除?透暝直直生的福壽螺還會吃稻,更別說事後還要自己賣米,做行銷──青禾爺試過不噴農藥,不過才兩、三天就忍不住,福壽螺產的卵簡直像是田在滴血,四處紅絳絳驚死人,苦茶粕的藥效不夠,要用農藥才真正有效。這年紀撿甚麼福壽螺,撿骨還比較快。日照漸強,青禾爺拉起攔水板,水流緩慢注入乾涸泥土,禾葉吸了水,更顯翠綠。一張歪斜木凳,青禾爺一屁股坐下,輔誠所坐的木凳便蹺起。輔誠驚喜,不停大笑。青禾爺微微站立再坐下,輔誠抓住青禾爺充滿老人斑的手爪子,喊著爸爸。

走回厝,輔誠堅持要坐青禾爺的肩膀。

青禾爺在一只一只遮蔽青山煙嵐的招牌前停下腳步,一坪二十萬,一坪二十五萬,一坪三十萬,單坪販售的價格不斷攀升。若是便宜販賣,祖傳的田少說也值六、七百萬。青禾爺忽然對賣地這個念頭感到羞愧與可恥,只是自己又知道,不這麼想是不可能的,黑仔死沒多久,伊厝祖傳那塊土地便賣給建商。慶仔和黑仔沒死前,整天吵著要賣地,看著四周田地逐漸土地變更,甚至蓋起幢幢豪華農舍,自己卻還是不捨賣。年紀已大,念舊了,老古董了,下不了決定。青禾爺走進灶跤,阮氏月玉準備出門去菜市場。

「稀飯在電鍋內保溫。」阮氏月玉用國語說。

「有錢無?」青禾爺從口袋掏出一張五百鈔票塞給阮氏月玉。「買一隻鹽水雞轉來。」

青禾爺帶著輔誠進入浴室清洗手腳與臉頰,臨時探出身,看著阮氏月玉熟練戴上安全帽、騎著機車離去,心中隱約興起莫名擔憂。青禾爺從來沒有當面說過,心中卻還是擔憂阮氏月玉會去外面找男人。黑仔開玩笑,說青禾爺身體無好,愛食藥仔,藍色小藥丸上有效。後來青禾爺覺得這種事情難為情,不再對任何人提起。阮氏月玉絕對是位人見人愛的美人胚子,皮膚白皙,兩眼深邃水汪汪,一頭烏黑長髮垂披肩膀,聲調柔軟,身上無時無刻瀰漫一股引人芳香。青禾爺會不自覺將其他男性對阮氏月玉的好意與親切,當成某種情色暗示,甚至視為無恥的勾引。青禾爺的反撲,便是用顫巍巍、枯皺皺的蠕動嘴唇堵住阮氏月玉的唇、鼻孔、耳朵與雙眼,像是要堵住她的出口,並且在她的身上,以動物性的欲望輕微囓咬。一次,來了位不熟識的越南男人,拿一個塑膠袋,內頭裝滿蝦醬與剛挖掘出土的筍子,阮氏月玉和那男人熱切交談。雖然青禾爺後來知道那男人本有妻小,同阮氏月玉來自同個鄉鎮,從小認識,只是看到兩人熟稔,還是讓青禾爺有所妒忌,揮之不去的擔憂困擾於心。青禾爺非常不安,隨時緊盯,說了句讓阮氏月玉受傷的話:「做人的老母,愛知站節。」阮氏月玉嫁來前,曾經在中壢的工廠當女工,學過簡單的中文,後來回越南,再經由仲介嫁給青禾爺,台語多多少少也學了一些。有時青禾爺坐在厝前的木製矮鞋櫃歌唱時,阮氏月玉也會跟著哼。阮氏月玉會替青禾爺泡一壺阿里山烏龍茶,不自覺哼唱起〈傷心酒店〉:

暗淡酒店內,悲傷啥人知,痛苦吞腹內,一杯閣再來,你若有了解,莫問我綴佗位來──

村人都說青禾爺有福氣,不僅臨老入花叢,娶了個比水仙漂亮的越南老婆,還老來得子。青禾爺剛開始笑得暢快,也笑得滿意,胡亂搭理幾句,只是聽久了,也不知是心中有鬼還是說者有意,這些話竟然深深刺痛青禾爺,覺得這真是諷刺。每次青禾爺帶輔誠出去,不管是商店、廟埕或菜市場,心中難免擔憂,遇見熟人還好,遇見不熟的鄰居友朋多多少少聊上幾句,總是會有多事者圍繞輔誠,說青禾爺實在幸福,這是第幾個孫子了?青禾爺裝作沒聽見,或傻笑,連忙從口袋掏出手帕擦拭輔誠一點都不髒汙的手腳。有時輔誠喊爸爸,青禾爺也不管是否有旁人,下意識衝到輔誠身邊,叨念著,這囡仔就是足想老爸──。青禾爺的身體依舊強健,甚至好得不像話,膚色黝黑,小腿肚因為長年踩踏田地而無比結實,雖然上了年紀,體力衰退,不過挲草、修壟、控制水量的功夫還是老到。青禾爺不認老,內心深處卻知道自己著實老了。以前除了種田,平日還有體力去開計程車,六日排班去當駐校工友,現在農作一日,腰就痠,腳就麻。阮氏月玉有些不捨,會去圖書館借食譜書,替青禾爺煮燉雞湯補品,晚上替青禾爺按摩。青禾爺是疼阮氏月玉的,只是心中有時竟然會浮現強烈愧疚,認為自己對不起她,即使並不知道這種愧疚到底從何而來;另一方面,亦同時擁有強烈的霸占欲,青禾爺甚至想要折騰阮氏月玉,覺得阮氏月玉這個多情妖嬌水查某隨時都可能離開他,背叛他。青禾爺偷偷摸摸買了生髮液,染黑髮,每週固定兩次到國小操場跑步。輔誠也會跟著青禾爺一起跑,跑沒多久,就跑去玩蹺蹺板和盪鞦韆。青禾爺想著,這囡仔到底是不幸啊,自己究竟還能照顧孩子幾年?活得愈久,反而愈放不下心。

前幾日,青禾爺又去縣政府聽了一場農業講座,從台大來的教授說現在慣行農法種出來的稻子將逐漸缺乏市場,並且將被東南亞進口的經濟作物取代,唯一因應的辦法就是農業轉型。青禾爺這幾天苦惱得很,是不是索性不施農藥試試?

阮仲越國、台語都不行,英文也只會簡單幾句,離去時,青禾爺特地借車,載阮仲越、阮氏月玉和輔誠去桃園中正機場送機。阮氏月玉替阮仲越買了大包小包禮物,包含中藥材、手機、餅乾禮盒和一台特價筆電等等,都是要拿回家鄉的。青禾爺知道阮氏月玉平常會偷藏私房錢,卻不知道阮氏月玉到底給了阮仲越多少錢。阮氏月玉有些氣青禾爺,覺得他慳吝小氣,不給錢。上飛機前,青禾爺從口袋掏出用膠帶交纏多層的厚信封,交給阮氏月玉,叫阮氏月玉拿給阮仲越,說是美元。三千五百美元,該夠阮氏月玉老家生活一段時間。載著阮氏月玉和輔誠回來前,青禾爺原本想帶阮氏月玉去逛台北世貿中心和信義百貨,阮氏月玉之前一直嚷著想到台北四處繞繞,可是這回阮氏月玉搖搖頭,說想回去了。

阮氏月玉笑著說:「我甚麼都不要,給我錢就好。」

青禾爺睨了阮氏月玉一眼。
(節錄)

 連明偉/文

(未完,更多內容請見《印刻文學生活誌》2017年7月號167期)〈看更多〉


連明偉
一九八三年生,暨南大學中文系、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。曾任職菲律賓尚愛中學華文教師。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、第一屆台積電文學賞、中國時報文學獎、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等。著有《番茄街游擊戰》,長篇小說《青蚨子》甫獲第41屆金鼎獎文學圖書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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