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6月2日 星期五

舒蘭河上


我之所以會尋找並挖掘舒蘭街及其下河流,純然始自不服輸的好勝心,不服的是舒國治一口斷言,在今日台北城,是休想找到這條街這一泓河水的。


舒國治這麼寫著:「所有的台北斜路,指出早年的河跡。短如齊東街、寧安街,長如延吉街、安東街、舒蘭街、五常街等皆是。今之舒蘭街,在浩瀚大台北,根本不易找到,它只得一百多公尺。然當年卻有兩公里長,約由今新生北路二段四十九巷左近開始,自西北迤向東南直抵今八德路安東街口,這一段波折起伏之路,今日不但在樓房密布、街巷修裁的實際地面無法看出,即使按索於線條或顯分明之地圖,也已不可能。」(《水城台北》)
整整五年,一天五小時起跳,不分晴雨颱風都不曾間斷過的城市行走,我自覺算得台北通一名,而又豈能有一條街道,一條尚餘百餘公尺的街道——以台北的街巷而言,還不算最短的那一類——是我找不到的?

此為我尋找舒蘭街之始。

首先當然是大筆一揮,將地圖上的新生北路二段49巷口與八德路安東街口斜斜連在一塊,算是確定了舒蘭街的大致範圍,範圍內的南京東路三段89巷、松江路184巷與新生北路二段55巷是舒蘭街現存、未被建築物侵噬的路面,這三段彼此不連繫的道路,加以座落新生北路邊的中山區農會舊地址「舒蘭街11巷3號」,如連連看的一個個點,讓我連著連著把整條舒蘭街連出來。

舒蘭街於民國五十年八月十五日廢街,降格為巷弄,廢除降格之因,官方說是名稱不雅,不雅?我忙問母語閩南語的動保人夫,是有何不堪入耳的諧音來著?動保人夫尋思答以,該說「蘭」字結尾的地名多少都有不雅(我偏忘了問其家鄉宜蘭是否亦然),這真是語言隔閡,不然以我來看,以吉林省舒蘭縣命名的這條街,在台北市的道路名稱中實為典雅逸致的一個。

我在二○一三年七月間,頂著彷彿在人脊背上澆下燒熔鋁汁的酷暑日頭,第一遭踏上舒蘭街,走著走著遂明白,與其是名稱不容於人耳,這一歪斜古舊的石子路街道不見容於柏油路嚴整如棋盤的現代城市,恐怕才是舒蘭街真正的消失之因。

舒蘭街是街道也是河,河水自溫州街的九汴頭遙遙而來,第一霧裡薛支線的河神掌理此一和平東路76巷與90巷、瑞安街、復興南路一段、安東街的悠長水路。舒蘭街與第一霧裡薛支線的主流重疊範圍其實有限,約莫自當年的中正路今日的八德路始到南京東路的範圍。那非常窄小的八德路二段267巷,可確定的是第一霧裡薛支線,但是否曾是舒蘭街的南端就不得而知了,畢竟在一九五七年紅通通的「台北市市街圖」(光復後第一張彩色實測圖)上,舒蘭街已不從八德路上起始,而是更北邊的朱崙街,第一霧裡薛支線也略改道,從267巷尾遽然往西,沿龍江路21巷抵龍江路後直角轉北,直到龍江路朱崙街口才回歸原本河道,順著舒蘭街往西北流,至南京東路上止。

這段路面今日完全消失,化作龍江路左右兩側的建築群落,我曾一度以為走向相同的朱崙街53巷是其殘留,但真正的舒蘭街要偏西數十公尺。遂僅剩舒蘭街橫過大門口的中正國小校友們的兒時記憶,校門口有第一霧裡薛支線殘存水域形成的埤塘,是學童們玩耍與逃躲大人的所在,畢竟在出了事故淹死人後,插上繫著符咒的竹竿封閉了。有初出茅廬任教的年輕教師來到中正國小,就住在舒蘭街上,在他的印象中,這是條國小校門面對的凌亂街道,也許是為紀念,這位年輕教師的女兒也以舒蘭為名。

還有那名住在建國北路上日式房屋的小女生,一樣也是中正國小的學生。媽媽告訴小女生:「外面多少小孩子飯都沒得吃,你們有皮鞋穿,還要嫌東嫌西的吵。」可是小女生仍舊不愛穿鞋,往往脫了鞋襪,光腳踏著煤渣路和雞糞下課回家,趕在進家門前,就著舒蘭河邊洗淨雙腳,拉下裙子抹乾了,穿上鞋襪回家騙過媽媽。

我不免要問舒蘭河神了,曉不曉得那在祂的河水中日日濯足的小女生是何許人也?小女生名叫陳懋平,不過以她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而言,那個「懋」著實難寫了點,故她寫自己的名字,總寫陳平、陳平、陳平的,久而久之,她的名字也成了陳平。這段舒蘭河邊的童年歲月,只占陳平那漂泊人生中的很小一點而已,她用去一生走遍西班牙、德國、美國、西屬撒哈拉、加那利的小島——也是在那裡,她失去那比她年輕許多、在她筆下總顯得很傻很傻的異國戀人,當時兩人相守不過五年,愛情正盛,離習慣了彼此的老夫老妻淡漠階段尚且遙遠,陳平完全承受不了如此打擊,她徒手為他挖墳,若非父母在旁支撐著,她一定就隨他一起去了,這是陳平的大姊在日後的回憶。

陳平回到台灣,最後的那十年,她過得堪稱精彩,卻仍是竭盡一切方法尋覓、聯繫亡夫的歸去之處,哪怕隻字片語也好。然而上窮碧落下黃泉,那人始終杳然,終究她決定親身去至彼方尋找。

那是陳平的舒蘭河,是第一霧裡薛支線主流與舒蘭街重疊的部分。第一霧裡薛支線主流在南京東路上離開舒蘭街,因為某些緣故,我無法跟隨它到底,在此先大略交代它的去向。通過南京東路後的這條河,由第一銀行旁的南京東路三段109巷東北流,穿越彼此垂直的龍江路、長春路與遼寧街,沿途在龍江路155巷8號、長春路293號、遼寧街209巷25號、長春路327巷8號這幾戶比左鄰右舍都要矮小的房舍留下河跡,在復興北路190巷口以北幾步路處穿出來到復興北路上,此處的第一霧裡薛支線與下埤的西端極其接近,兩者甚至相當像的,是一大一小倒著寫的L字。第一霧裡薛支線短暫繞至復興北路東側,兩者交會點應是在復興北路195號處,在兩側高樓間獨獨矮下去的195號很是突兀,正面看的白牆白頂是雅致的咖啡館,然背後鐵皮搭建的潦草建築仍是露了餡,加以一大片形狀並不方正的停車場,讓人十足相信這是第一霧裡薛支線所剩不多的殘留之一。根據二戰的美軍轟炸地圖,第一霧裡薛支線已近乎廢棄,水量很少,然仍有幾處河道埤塘,眼前就是一處,就在倒寫L字的轉角處,這處埤塘存在的時間很長,光復後的台北市街圖尚能見其蹤跡。

復興北路東側的第一霧裡薛支線,約莫走在興安街139巷、形如六足怪蟲的興安東區國宅後方,在復興北路與民生東路交口的民生大樓旁通過民生東路。大陸工程的民生大樓有台灣諾基亞公司進駐,玻璃帷幕與清水混凝土的大樓,動保人與我見此不免又要笑,看哪是安藤忠雄設計的大樓!這是我倆的老哏,跑日本跑了許多年,近些年眼見美術館之類的公共建築越來越多出自安藤忠雄之手,我倆是有些受不了其風格的,難免要拿他標誌性特色清水混凝土來取笑一番,看哪這個房子是安藤忠雄的看哪那個工地也是安藤忠雄的……到頭來發現安藤忠雄設計了最多的東西就是公廁,還有道路分隔島。


過了民生東路後,第一霧裡薛支線直到復興北路313巷口左右才又回到復興北路西側,不過此處於我而言是盡頭了,我無法再追下去,只能目送它進入龍江路與錦州街切劃成四個象限的那一大片街區,那是動保人與我在這座城市中永遠無法再踏入的禁忌之地。

故我以舒蘭河代替第一霧裡薛支線的主流去追索,第一霧裡薛支線於進入南京東路三段109巷前一分為三,一條主流與兩條小給水路,其中往西北的小給水路便是舒蘭河,它一路行走直至新生北路上、比它龐大得多但也年輕些的特一號排水溝邊結束。

舒蘭河首先走南京東路三段89巷,儘管舒蘭街於民國五十年廢街,這一小段巷道卻以舒蘭街之名存續到世紀初,也許就是舒國治所說的,那最後的一百多公尺的舒蘭街了。這段舒蘭河,河岸荒涼,的確很難夠格稱得上是街,除卻前段的咖啡館與公寓,放眼便是蔓生著瓜藤的荒地與停車場,由紅磚斷垣區隔著。在這段路結束於建國北路二段11巷前,右邊幾棟日式老房在構樹與血桐斑駁的樹蔭下,老房木材碳黑風化,環繞以二丁掛與鐵皮的加蓋部分,與它們一街之隔的華固雙橡園豪宅區,過去也都是相似的日式房屋區,至少在動保人為她的《古都》踏查時都還是如此……
(節錄)
謝海盟/文  符容/攝影

(未完,更多內容請見《印刻文學生活誌》2017年6月號166期封面專輯‧謝海盟)


謝海盟
一九八六年生於台北市,二○○九年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。穆斯林,跨性別者,喜歡無用的知識,現職電影編劇與自由寫作。最新散文著作《舒蘭河上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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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則留言:

  1. 舒蘭河上這篇文章觸動了我的童年回憶,我小時候住在如意新村北邊的光復西村,舒蘭街附近有我好幾位長春國小同學的家,我還有兩位同學住在斜岔進龍江街的水溝旁,每戶都在水溝上蓋木板,我們就在木板上寫功課及玩耍。看了文章才曉得那叫第一霧裡薛支線。做為讀者,要特別跟作者致謝!另外我也是飛機迷,寫過6本中文飛機書,現在水路踏查也變成新的興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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