瑠公圳無所不在?

我看完《舒蘭河上》全書,覺得它好像是好幾本書疊在一起,之所以是「疊」的概念,因為它不是一塊一塊的;而有點像羊皮紙的感覺,可以一層一層刮下來,最後全部相疊,感覺上有好多不同的時間,被你用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寫作手法壓縮在一起。因為我這樣讀,所以也會想要一層一層把它拆解掉,跟你聊一下每一層的來歷。
對我來講,最容易猜的,是你踏查台北水路這件事。說容易,也是因為我在九○年代看過舒國治的〈水城台北〉(1995發表),你也大量引用了這篇文章的內容。當時真的非常震撼,我必須承認,如果當時沒有先看過〈水城台北〉,你寫的這些,我也會非常驚訝。在讀舒國治的文章前,我沒有意識到我們底下,台北是一個水城,舒國治又用一種很戲劇性的方式,比擬「水都威尼斯」以「水城台北」命題。我還是要問你,為什麼會開始意識到台北有這麼多的水,要用這種方式去記錄,明明現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台北地下的水域,這是哪裡來的?
謝海盟:

隨著在台北踏查的範圍擴大,會覺得為什麼到哪裡都有瑠公圳?從雙連,到南港,新店也有瑠公圳,你發現瑠公圳無所不在,就會想進一步去探究,到底這城市的地貌是從何而來,是不是真如大家所說,全部都是瑠公圳?《水城台北》這本書在初期給我很大的解答,書裡有段話:「所有的台北斜路,指出早年的河跡。」我是因為這樣開始踏查。當然實際踏查之後,我發現我難免誤會了:台北市的斜路不一定是河。最早我最欣賞的一條「河」,覺得一定是很漂亮的河流的,結果不是河,就是在國父紀念館旁邊,介於延吉街與光復南路之間,人可以走的S形綠地,其實是來自興雅一帶軍工廠的鐵路支線(三張犁支線)。
《水城台北》給了我啟發,後來踏查的方法,是從師大地理系洪致文教授那裡學來的,觀察斜行的河流,先找到河可能在哪邊,再從現場的蛛絲馬跡去定位河的位置;比如早年所有的土地公廟、福德宮,都喜歡對著河蓋,舒國治的文章也說,河邊常種有兩排尤加利樹,我們推測可能是日本人著迷南方的植物,也可能是當時防疫的功能。就這樣找下去。

那句話對我也造成很大的影響,現在當然要修正為「台北大部分的斜路都是河流」。我還記得看那篇文章有個最深的印象是臨沂街,我自己開車,最怕的就是臨沂街的地址,那是一個你完全搞不清楚方向的地方,如果從水路來看,就會很明白了。
對我來講很清楚的是,可能你開頭時會跟舒國治注意到同樣的事,可是接下來就有了巨大的差別:舒哥基本上就是漫遊,而非踏查。〈水城台北〉應該是他年少時候在城市裡的漫遊記憶,有很多東西還記得,再整理寫下來。顯然你不是如此,你是非常有系統有規劃地踏查。書裡面你對踏查的方法和經過,沒有提到很多,但可以知道你一定是花很多很多時間在那些地方走,所以我很想比較明確地問你,包括剛剛講到這個踏查背後有一個方法論,是用什麼樣的方法規畫、進行?過程當中,是不是有很多不是你原本想像的事情會發生?
謝海盟:
我本來的踏查也都是單點式的,而且很隨興,哪邊有一個什麼我就去。舒哥的書告訴我文昌街的信義路八號橋,我就去信義路八號橋看;他說敦南龍門廣場那邊有五棟電梯大廈(楊照:叫頂好河),我也去看。並不是說羨慕早生的人,因為這話有一點太輕佻,但我羨慕舒哥他看過這些河流,看過它活在城市裡頭的樣子,這一點就沒辦法,我就是生晚了,生下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不存在了。所以我沒辦法用那麼自在的方式去漫遊,台北的河流對舒哥而言,是自然而然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,根本不用刻意去找。但這些東西對我已經有一點距離了,所以得用一些方法才能想盡辦法挖出來。我已經在台北市漫遊很久,是在漫遊中段才出現的念頭,就是我想要把這些河很有系統地找出來,這樣的找河計畫初時只是滿足我自己的奇怪夢想,當然後來轉變成了書寫計畫。
我的找河計畫經歷了種種轉變,沒變過的大概是始終由強迫症驅使吧,我本來就是一拿起地圖就會整天放不下來的性格,想把事情解答清楚,到底為什麼台北的棋盤街道間有那麼多斜路?為什麼到處都會有瑠公圳?踏查進去才發現,台北的斜路大部分是河,瑠公圳只占河流中的一部分,還有霧裡薛圳,也有天然溪流;不只有灌溉,還有排水路,也才知道「灌排分離」,兩者差異非常的大。你就會一頭栽進去想要搞清楚,哪些是瑠公圳、哪些是霧裡薛圳、哪些是灌溉的、哪些是排水道、哪些是屬於台北市原本的溪流系統,進一步想把單點突破連結在一起,甚至發現有些材料在早年的隨興漫遊就已經得到了,只是之前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,並不知道是什麼,就放在那邊;開始連結之後,才發現它一直都在。
由隨興漫遊,到有意識地踏查

你這樣的踏查,從原來比較自在的漫遊,到後來有意識地把它完成,大概花了多少時間在這件事情上面?我講的不是書寫,是一直在走、在看、在記錄的時間,算得出來嗎?
謝海盟:
一天五到六小時。《舒蘭河上》寫了兩年,我都沒休息過,連颱風天都跑出去,被家人罵死了,但我得特別強調颱風天的重要性,你才能由河水是否漲起判斷這條河還有沒有自然水源。三百六十五乘以二,七百三十天,再乘以五,大約是三千六百五十個小時。
楊照:
所以還滿容易算出來,只是這數字滿可怕的。(笑)
謝海盟:
對,決定寫《舒蘭河上》之前,一天大概也有兩三個小時,那就比較是漫遊的期間,拿著《水城台北》到處看到處拍拍,也比較像是我剛剛說的,臉書上或網路上的城市書寫,像信義路八號橋,西大排的木棧道我都拍過,然後也隨手寫點東西。這期間大概三四年有吧,之後這一兩年才是比較有系統地做記錄和踏查。
楊照:
所以我必須說,這真的是要有強迫症個性才能完成的一本書。我們剛剛算的,只是你在走路踏查的時間,若回到我剛剛說的多層相疊的比喻,你疊的每一層都需要花很多時間去處理,比如歷史的部分。我剛接觸到你這本書的時候,評審們都有很強烈的印象──這是真的嗎?不只是台北底下有這麼複雜的水,又譬如你標題直接叫「舒蘭河上」,大家會很疑惑,舒蘭河在台北嗎?台北怎麼會有一個地名叫「舒蘭河」,我們都不知道。我也是看了舒哥的書才曉得。你還提到一個霧裡薛圳,這更奇怪了,這是你發明的名字吧?怎麼會有這麼奇怪、這麼抒情的名字。
你用怎樣的方式處理歷史,這裡會牽涉到一個很大的問題,包括你歷史的探究和疊影,要疊到什麼程度?我不知道你在過程當中,是不是有意識地計畫或想過?

應該說從沒意識到有意識。我始終認為自己是個道道地地的台北人,對台北的感情非常深厚,台北市是這顆星球上我唯一有家鄉認同的地方,很自然會對老台北有強烈的興趣,我前面說過的,我是個「生得太晚」的人,因此對歷史或者過去的探究,我必須大量仰賴他人的記憶,這些屬於他人的記憶,我的前輩們的記憶。
沒意識的汲取,很像是剛剛談到的漫遊與踏查:有些東西一直都在那邊,只是我有沒有意識到。像我使用的第一個文本,鄭鴻生的《青春之歌》,描寫錢老師他們年輕時台大哲學系事件的一段,我讀過後依稀有個印象,他們住的萬盛街平房前面,有一條五顏六色的水溝,讀過就放著了,跟我早年的漫遊一樣,走過了就放著。當我後來決定寫這本書,開始將手邊資料收網時,「水溝」這個關鍵字對我就變得極其重要,深究探入後,才有點驚訝地發現那條五顏六色的水溝極有可能是瑠公圳本尊。
開始踏查之後,很長一段時間是資料性的踏查與情感性的漫遊並進,像我尋找舒蘭河,這條河真的不好找,我打開始就是被舒哥一句話刺激,書上說舒蘭街「根本不易找到」,我就不服輸地想,卯上全力也要找到給你看。
我找尋舒蘭街的方法,是先用Google初步鎖定一些可用的資料,如舒蘭街火葬場、原地址為舒蘭街的中山區農會、中正國小校門口的舒蘭街……等等,再靠自己深入去挖掘踏查,踏查的同時,我會開始去想些不一樣的東西,好比經過龍江路南京東路口的華航大樓,可能別人看到的是對面那兩個很紅的歪掉的郵筒,我就會想說,三毛洗腳的地方在哪裡?而資料性的踏查與情感性的漫遊有時候也能互相幫助,我想著三毛洗腳的地方,而三毛小學時代的住處與就學地點,也能倒過來幫我更確認舒蘭河在哪裡。

所以由無意識到有意識,結果呈現的是一個很主觀的疊圖,是經過我所選擇的視角,當然無法代表全體的過去與歷史,但卻是我想要探究的那一部分。
(節錄)
◎蔡俊傑/初稿整理 楊照、謝海盟/校訂 陳建仲、符容/攝影 青田藝集/場地提供
(未完。更多內容請見《印刻文學生活誌》2017年6月號166期封面專輯‧謝海盟)
楊照
本名李明駿,一九六三年生,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,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。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。主持Bravo91.3「閱讀音樂」及九八新聞台「楊照音樂廳」廣播節目。著作等身,橫跨小說、散文、評論、經典導讀等領域。近期出版小說:百年荒蕪系列《1981光陰賊》、《遲緩的陽光》、《1975裂痕》。
謝海盟
一九八六年生於台北市,二○○九年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。穆斯林,跨性別者,喜歡無用的知識,現職電影編劇與自由寫作。最新散文著作《舒蘭河上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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