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這是林彧的第五本詩集,距離前一本詩集《戀愛遊戲規則》(台北:皇冠,一九八八)出版,已有二十九個春秋。這將近三十年間,詩人林彧何以嘎然斷弦?這黃金一般的三十年歲月,林彧的輟筆,讓喜愛他詩作的讀者悵然,讓曾經對他有所期許的詩友愕然。他的詩寫得那麼好,為什麼就停筆了?三十年,塵土飛揚,雲月依舊。往前推,林彧崛起於一九七○年代,受到文壇矚目,則在一九八○年代。
一九八二年七月,時任〈中國時報‧人間副刊〉主編的高信疆以逐日刊登的連載方式,推出林彧所寫一系列都市詩。這種打破副刊登載詩作潛規則的大氣魄,是台灣副刊史上首見的優遇,何況當時林彧還是新人?
兩年後,一九八四年七月,時報文化出版公司為林彧出版第一本詩集《夢要去旅行》。詩人余光中特別以〈拔河的繩索會呼痛嗎?〉為題作序,並稱許林彧:在紛紜複雜的都市生活裡,他扮演的角色,是受薪階級青年知識分子的代言人,用生動的形像演出他這一類青年的恐閉症和無奈感,以及在人群的壓力下力圖保持個性的欲望。……這些詩,已經成為八十年代新感性的醒目站牌了。
再過兩年,一九八六年三月,林彧挾其旺盛的創作力,由希代出版社推出第二本詩集《單身日記》,收入他進入媒體(從《聯合報》記者到《時報周刊》主編)之後所寫的詩,以都會上班族為素描對象。書後收入同代青年詩人林燿德所撰長論〈組織人的病歷表──論林彧有關白領階級生存情境的探索〉,讚譽林彧是繼羅門之後,「少數以都市精神入詩,並且獲得成就與肯定的第二代都市詩人」。
這個階段的林彧,還未滿三十歲,他以上班生活所見入詩,寫資本主義下都市叢林中上班族的痛。他的名作,如〈名片〉、〈椅子〉、〈釘書機〉、〈迴紋針〉、〈分貝〉、〈積木遊戲〉、〈D先生〉、〈某上班男子〉、〈卡拉OK〉、〈上司〉、〈卷宗生涯〉、〈更上一層──科員歲月〉、〈單身日記〉等,至今仍被傳誦。這些深刻寫出都市社會之冰冷與白領階級之苦悶的詩作,標誌了一九八○年代台灣都市詩的新視域和新領地,也是青年林彧詩作的最高峰了。
再過一年,一九八七年十二月,林彧一反《夢要去旅行》、《單身日記》的都市詩書寫,由漢藝色研出版社推出第三本詩集《鹿之谷》,展開了一程新的旅行。我在這本詩集序〈好山好水好山水〉中指出,「這趟旅行,不再是騎樓下的蹀踱、燈影下的焦思,也不再是白領階級黑色的憤怒;這趟旅行,是大自然的走踏,林彧割捨了年少時的浪漫,重行注視他腳下的土地。」也強調林彧的這集詩作:調整了我們原來受限於古典山水詩作的印象,使我們從現代山水詩中目擊了文明對自然的凌遲。山水詩,從此不再只是文人雅士逸遊的閒情之作,而是現代人面對受虐的大自然的反省與思考。林彧的這本詩集也因而可以在八○年代末葉的今天,宣告現代山水詩的誕生及其意義所在。
一個月後,一九八八年一月,林彧由皇冠出版社推出第四本詩集《戀愛遊戲規則》,收入這個階段他寫的情詩,是主題詩集,補充了他在都市詩、現代山水詩之外的另一個擅長的領域。
然而,此後二十九年,林彧未再推出新詩集,曾是一九八○年代備受推崇的青年詩人,一九八三年獲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推薦獎、一九八四年獲創世紀三十周年新詩創作獎、一九八五年又以詩集《單身日記》獲金鼎獎的他,此後未再發表詩作;一九九○年曾被簡政珍、林燿德選入《新世代詩人大系》(台北:書林)二十四家之一的他,此後一如神鳥,隱身於詩界之外,成為一則傳奇;近十年來,則隱於鳳凰山麓的故鄉溪頭,在「三顯堂」內賣茶,只以臉書與外界維持必要的聯繫。
二
這本詩集《嬰兒翻》因而是林彧沉潛近三十年後的再出發、再翻轉,是林彧進入耳順之年、花甲之歲之際,以返樸拙、歸清真的初心寫出的詩集,但又不只是詩集,它同時也是林彧面對人生苦難、頓挫與危機,用坦蕩之心、動人之詩來面對的生命之書。一如林彧在詩集〈後記〉中所說,這些詩寫於他近十年人生的「破折」時期:
我從報社的高薪職位退下後,返鄉賣茶十年,時常遇著資金周轉瀕臨失靈的窘境。眼鏡磨損了,不敢換新鏡片;捨不得坐高鐵,選擇便宜的長途巴士,說是這樣才有足夠時間打瞌睡;一雙皮鞋穿到鞋帶脫穗,牛仔褲洗到褲管破裂,這倒追上流行的腳步。然而,真正的破折卻是去年畫出來的。
二○一六年,我滿六十歲了。這一年,端午,中風;中秋,失恃;十月,仳離。所謂:「橋下流走的花,青春的戀人,回不去的家。」這三種人生況味,全在花甲的下半年一一嚐遍。
是這樣的「破折」,在年過半百之後,以突如其來的雷電,不斷擊打,方才有了這本詩集的萌發與誕生。
林彧年輕時,不只詩藝受到高度肯定,也是雜誌編輯界的高手。他於一九八一年退伍,進入《聯合報》擔任校對,八三年為該報派赴故鄉南投縣任地方記者;八四年進入當時國內雜誌界的龍頭《時報周刊》擔任主編,也曾兼任《中國時報》文化新聞中心副主任,二○○四年以《時報周刊》副社長兼執行副總編輯身分退休;二○○五年轉任國內重要政論論雜誌《新新聞》周刊副社長,○六年辭職。林彧的編輯生涯長達二十二年之久,這是他人生最風光的階段。他的詩作之所以銳減,和編輯檯上的緊張忙碌、編輯生涯的放酒縱歌,不無關連。
二○○七年返鄉之後,經營「三顯堂」茶行,是林彧人生的重大轉折點。這本詩集所收,從二○一○年九月迄二○一七年三月,乃是他返鄉之後,迄於去年集中風、失恃、仳離於一身的劫後之作。人生的跌宕起伏、生命的頓挫波折,林彧皆已遍嘗,以之入詩,無論抒情、寫景、敘事、諷諭、感懷,乃無矯揉裝束之必要。情真意切,故能沁人心脾、豁人耳目,動人魂魄。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:「能寫真景物、真感情者,謂之有境界」,林彧這本詩集《嬰兒翻》各作,就是最佳的現代版展示。書名《嬰兒翻》,是林彧寫於中風後於復健病床之作,「翻身後,我像剛滿月的/嬰兒,在復健床上無知地笑著」,則是老子「見素抱樸」這句話最生動、也最深沉的轉譯。
是的,正是因為生遭逢巨大的「破折」,那來自中風的病痛、失恃的沉哀、仳離的神傷,讓詩人以最真摯的語言去面對,而終於能從「破折」中有以翻身。寫於復健時期的〈多柿之秋〉,語言直白,卻饒富哲理:
半生不熟味道濃
唯有它,必須拌著夕陽嚼食
只剩慚顏羞色,再無火氣
回味起來就沒了苦澀
六十歲,這個花甲
端午,失去健康
中秋,失去母親
十月,失去婚姻
來到黃昏的柿子林
逐顆撿拾失血的
地球。缺憾這麼多
卻更接近圓滿的境地了
這首詩看似平淡,卻有多重轉折。從秋日的「柿子」、「夕陽」到「失血的地球」,意象翻轉三層,分別以苦澀的柿子喻人生的多舛、以夕陽喻花甲之年,以失血的地球喻人生世間的缺損。中段實描詩人身受的災厄,作為前段實景的註腳、後段感悟的境解。寫實、寫意、寫境,因而相融並生,最後收結於缺憾拋還天地,了無遺憾(圓滿)的體悟,尤其高妙。
林彧翻轉的,還不止於面對人生苦厄的重生啟示,他的詩藝和詩觀也有了和一九八○年代初出詩壇,以「都市詩人」揚名之際不一樣的轉變。他在〈日出習詩〉中強調的,不是語言的矯揉鍛鍊、文字的扭曲變化(練出六塊肌那樣),而是有「淚水的溫度」(語言與內容),來自「熟悉的水域」(生活與現實)的「躺在自己的格子」(有個人生命與風格)的詩:
想把文句操練出
六塊肌,外加兩條人魚線
你在經典裡捲腹,橫向,側向
勤赴別人的場子,仰臥
起坐,他的春花,他的秋月
但是我只想探測你
淚水的溫度而已
在詩的國度裡
鋼鐵腹肌與速食店的
八塊雞,一樣,令人嘴角痠麻
何不回到熟悉的水域
淺淺的渦紋,緩緩地流轉
就算誤讀,也是霧中擊浪
字,安分地躺在自己的格子
想像,才開始展翅
林彧並非不擅長類似「後現代」的語言使弄與斷裂,那早在他一九八四年發表的詩〈單身日記〉中就已經早熟地展示了:
01:30 夢見一條戰艦載著星星在霧中航行;
03:30 有個朋友在地球的另一端踏雪寄信:
05:30 錯接的電話打進,他忘了說抱歉;
07:30 牛奶吥口噙著淚水,麵包有點霉味;
09:30 車禍在公司的樓下靜靜地發生;
11:30 鉛筆和拍簿都遺留在死寂的會議室;
13:30 飛機掠過,波斯貓在花園中打盹;
15:30 銀行的出納小姐又換了髮型:
17:30 晚報上沒有股票下跌的消息吧;
19:30 到哪裡去?霓虹燈交映之後是醫院;
21:30 電視機痴呆的瞳孔,
衣櫥袒開雜猥的胸膛,
啤酒罐頭不能滿足嘴巴,
黑色話筒等待聲音的耳朵;
23:30 望遠鏡,對樓的窗口逐一暗下;
00:00 翻轉一次,壓到傷口,傷口喊痛;
00:29 翻轉一次,壓到傷口,嘴巴,喊痛;
00:59 翻轉一次,壓到傷口,心頭喊,痛;
01:30 夢見一條木船在空洞的天上,
無聲地滑過…………
這樣以時間和斷片的事記,拼貼日常瑣碎,來表現現代人(或都市人)空洞而百無聊賴的後現代作品,在林彧一九八○年代的都市詩中俯拾可得,有其精妙之處,也形塑了林彧都市詩的後現代性。
三十年後完成的這本詩集《嬰兒翻》,絕大多數來自林彧臉書。臉書的即時性、互動性和圖文性具有傳播學者麥克魯漢(Herbert Marshall McLuhan)所稱的「媒介即訊息」(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)特質,作為人體的延伸,媒體會改變訊息的形式與內容。林彧善用臉書,貼圖貼詩,每能引發臉友的感動與回應。這些隨手貼寫於臉書的詩作,或因眼前所境之景而發,或因心內所動之情而寫,無不靠近最真實的生活場域,也無非都是林彧真情流露之作。久而久之,也就自然形成了迥異於「都市詩」時期的語言風格:他以素樸的、生活的語言,抓攫閃過即逝的景象、感悟,乃至吉光片羽,都寫入詩行,讓看似平素無奇的日常生活,在平白可讀的語言中,重新被看到,也重新被發現其中新奇、鮮亮而又具有啟發的新的意涵。
在這本不分卷,依寫作時間排列的詩集中,從第一篇〈黃昏的赤松〉到最後一首〈秋禍〉,共收一一七篇,各篇中有「一題兩首」,合共一一八首,短制為多,都來自林彧十年中「熟悉的水域」,賦予奇詭的想像和深刻的哲理。他所寫的題材,可大分為山水、親情、世情和疾病等四類,四類互相浸染、連結,寫出了林彧初老之年的人間行走,悲喜、哀樂、病苦、死苦,盡入筆下。極具日常性的語言,在這些詩作之中,也就更妥貼地傳達了與書寫主題呼應的力道。
一首〈黃昏的赤松〉就將自然界的赤松、時辰中的黃昏,和人生歲月的初老,結為一體,既寫山水景物,也寫初老心境:
回家的路上,我撥算鳥聲
每滴啁啾都在雕刻著你的寂靜
你伸出的枝枒正準備迎接
黑幕垂降,樹臂要拋扔星斗
轉入晚年的小徑,我知道
黃昏不昏,赤松赤心
這詩有王維〈山居秋暝〉(明月松間照,清泉石上流)的恬淡,又有林彧「黃昏不昏,赤松赤心」的晚來隨喜,景物與心境相互映襯,動人十分。〈落葉商議〉中的「鄉愁若發了芽/滿山綠葉都奮臂吶喊/再把我們拋向更遙遠的地方」,如此;〈春枝〉中的「春日,落櫻與傷吟掉滿地/我卻聽見霧中枝頭翠玉輕敲」,也是如此;〈荒池落月〉中的「山泉停止噴湧了/赫見一輪銀圓擱淺」,寫景也寫自身病殘,更是如此。他如〈來途若夢行〉詩:「兩棵樹,在暮色中/爭辯:落葉的歸處/唯鐘聲,來去隨風/梭飛在枝枒間/將牢騷的晚蟬紡成/微涼秋囈」;〈三行〉:「天,空著/就為了讓幾蕊/雲朵划過」;〈春水春樹〉:「晴空一聲霹靂,/小湖慌亂地洗出晚春的殘影。/風平日落,水天繼續互丟星子。」等短詩佳句,都有借景訴情、以情寫景的妙用。
林彧寫親情之詩,在這本詩集中有具分量,除了給兒女的詩,最動人的是寫給母親、追思母親之作。本書第二首〈一袋春光〉寫母親去世之後的追懷之情,在明亮的語言中,透過陰暗「屋角」和煦暖「餘暉」的對照,寫出對母親的思慕和感念,結句「寒冷時/就抖開吧,曬曬也好」,用日常語,真摯、深刻地寫出對亡母恩澤的感念:
年少,要去旅行的早晨
母親摘了一把青翠的陽光
小心叮嚀:春天薄過蛋殼
我沿途揮灑,多汁的
歲月,晶閃的是,淚珠
八十八歲,母親最後一趟旅行
她走了,我寂寞。在陰暗的
屋角,仍窩藏著
一袋餘暉。說是,寒冷時
就抖開吧,曬曬也好
相對的,〈昨日餘溫〉寫整理母親遺物的心情,起首「舊電話線能垂釣/昔日的回音嗎」,寫天人永隔的憾恨,接著寫整理母親出嫁時帶來的嫁奩(餵飽我童年夢想的菜櫥桌)時,「傾巢而出」的「童年往事」,收束於結句「跳蚤般,狂喜,隨處騰躍」,更是以魔幻筆法,帶出了喜中含悲的思母之情。〈午寐〉以諧趣筆法寫「老貓」和「老媽」在暖烘烘的夏午打盹的畫面,「小夢,讓她們自由如浮雲」是神來之筆。另一首〈驚蟄之手〉則聚焦於重病出院後的母親的腫脹的手,帶入母親的生命史,結於「這隻手,抓過黃昏裡的枝頭蜻蜓,/也在驚蟄之日,擦拭著欣喜的淚珠。」映現青春與老病於母親之手,淡出淡入,鮮明動人。
三
除了山水詩與親情詩之外,世情詩和疾病詩在本詩集中也佔有相當份量。世情冷暖,人間百態,原是文學家必得面對的題材,小說似乎較易處理,詩則不易為之,林彧早在一九八○年代就以都市生活入詩,處理世情詩自是游刃有餘,尤其年過半百之後,人生百態看盡,事情冷暖遍嘗,寫來更是入木三分。這類詩中,〈霧台〉寫人間世的你爭我奪、你友我敵,終究要體會「我們快離開,別人要上台」的道理;〈不留〉寫銅像,前段寫:「銅像的悲哀在於/只能飽受風霜,以及/鴿糞,三不五時扔拋來的/油漆,唾沫,口號──/榮耀和羞辱塑造在一起」,後段對照:「我要是銅像,寧可/被銷熔了,被鑄成千把/湯匙,攪摻著麥片與牛奶/每天和無邪而飢餓的嘴唇/親吻:嗯,好喝」,是非對錯,就如鏡子一樣映照出來,用的是乾淨俐落的諷喻之筆。
〈我們,這樣〉更是直截了當,點出人世間的虛與委蛇、敵友不分、虛情假意、文飾務虛和爭強好辯:
我們這個年頭
招呼太多,真心的問候卻少了
我們刪除的都是
朋友,又一直引進仇敵
我們不斷戀愛,除了增加名字
也未曾愛更濃,情更深
我們寫詩,修飾的語彙
艱深冗長,句子只是用來拚行數
我們熱中於激辯
以致忘了說些平順的人話
「說些平順的人話」,不僅止於人生世間的體悟,放到本詩集中,也指涉了林彧這本詩集的詩學態度吧。在〈霧會一場〉這首帶有諧謔趣味的詩中,他以「霧」、「誤」、「悟」三個同音異義字的諧擬,演繹出多義歧出的符號趣味,但同時又指向人生在世的三種常見語境:
霧的層次:
看到樹枝
看到遠影
看到嘆息
誤的趣味:
看得到的,很美
看不到的,很美
看不看,都很美
悟的程度:
說得出來,不算
說不出來,裝蒜
不說。不說。不說
這是老辣的日常語演練。面對自然界的「霧」,我們看到樹枝、遠影與嘆息,三種層次,看到了卻難以細說分明;於是而有「誤」會/讀,無論看不看得到,乃至看不看,都有「美」的感覺;至於是否真能從中得「悟」,「說得出來,不算」、「說不出來,裝蒜」,則還是「不說」為宜。看似語言遊戲的這首詩,是對世情的透徹了悟。人間所見,無非霧中看花,善未易明,理未易察,佛說「不能說」,此之謂也。
〈河堤上〉短短六行,卻是耐讀的詩。前段三行寫實境:「散步,畢竟不是流浪,/我們相遇在黃昏的河堤上,/也相忘於那天的夕陽。」後段三行則寫心境:「我沒詢問你的故鄉,/相逢,不就是你我交換著:/回家的方向?」頗有白居易〈琵琶行〉「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?」的蒼涼況味,但又翻轉語境,直指兩個陌生人是在交換「回家的方向」,殊途而同歸,更見理趣與新意。對照的是寫網路「肉搜」或「追蹤」的〈讓我們互相成為孤島〉:
別妄想我是
你的歸人。我的歸途
從來不會在GPS上呈現。
有時,我走偏了,
就在腦海上自動修正方位,
但地圖哪能跟得上我的腳步?
我不是歸人,更不是
你的人。你估狗吧!
我在雲端,鷹犬
追蹤不到我的悲喜。
讓我們回到陌生的初態:
你仍輝煌,我也萌呆,
都是過客,我們是
上帝腳下的塵埃。
詩中的「GPS」、「估狗」、「雲端」、「萌呆」,都是網路世界常用語,儘管網路是虛擬空間,同樣展演實體世界的愛恨喜悲,到頭來都終歸塵埃。他如〈沙盤推演春天〉寫春日之際臉書世界的花團錦簇,「哎呀呀!櫻花軍團狂翻臉書,/早已佔據了所有版圖。」則充滿喜感諧趣;〈不甩〉寫網路通訊的簡訊、LINE和留言現象:「不甩,是我的/劣根性,因為心虛,/就用忙碌塘塞已讀不回。」、「反正甩與用只差一條/貓尾巴,要不要翹高?」更是戲謔與諧趣相偕,讓人噴飯。
最後,來看林彧的疾病詩。二○一六年詩人節(六月九日),林彧小中風,這場突如其來、未能預料的疾病,讓他的右手腳無力,影響了其後的行動和六十後半的人生。寫於七月九日病榻上的〈Slippers party〉,是用左手,「花了整個美麗的夏午,才在手機的小鍵盤上拼湊出這幾行」的:
凡是童話,就會在子夜後
幻滅。金履、銀履都成破鞋
然而,這是平民醫院
過了十二點,院落四牆不斷掉下:
撕∼∼力∼∼趴∼∼∼
撕∼∼力∼∼趴∼∼∼
撕∼∼力∼∼趴∼∼∼
疾病,讓林彧必須面對美麗人生的幻滅性,「金履、銀履都成破鞋」,未來復健之路漫長的焦慮,通過「過了十二點,院落四牆不斷掉下:/撕∼∼力∼∼趴∼∼∼/撕∼∼力∼∼趴∼∼∼/撕∼∼力∼∼趴∼∼∼」的噩夢與聲音,如實而殘酷地響起。這病中以尚未殘損的左手寫出的詩,在「撕∼∼力∼∼趴∼∼∼」的擬聲和象形之間如此真切地寫出了中風患者的痛切和焦慮。
此後,漫長的復健過程中,林彧的詩和疾病逐步對話。寫於七月十七日的〈急雨〉以復健動作「單腳,提起。單腳,/放下。單腳,提起。/單腳,放下。」對應病房外夏日急雨打在屋頂上的雨聲、也對應「我的左手,/在鍵盤上,習飛。」的急切心情;次日以坐輪椅的經驗寫的〈飛輪〉,只有三行:「時光機器切割著。/歡樂只是那麼一小截,/憂愁的長短也相同。」開始以豁達面對疾病與災厄的心境,來面對時間(與人生歲月)的深沉課題。
〈病中詩〉則寫出了疾病的折磨反覆和病房生活的苦痛輾轉,而不止於行動不便一端:
病人沒有小周末,沒有
大周末,沒有星期天
─病菌不放假
運送著結核體與桿絲
電梯不放假;散發冷顫和猩熱
冷氣機不放假
星星,月亮,不放假
拓展著無邊的
光明與黑暗,太陽
是顆不放假的病瘤
這首詩寫病房內病患的苦痛,病房終日運轉,病菌亦復如是,連電梯和冷氣機也跟著在病毒中運轉。首段就寫出了疾病(連同它所帶來的苦厄)「不放假」的真實情境。末段短短四行,筆鋒一轉,連同星星、月亮、太陽也都「不放假」,既隱喻病患病中「日子」難過,也轉喻天地不仁、歲月(時間)無情,在自然律「不休不息」的運作,生老病苦死都得承擔的體悟。這首詩,情境真切又具哲理,是疾病詩的佳構。
也正因為身受疾病的折磨,又能從中體悟病苦的蘊意,林彧寫於七月二十七日的〈嬰兒翻〉雖只短短四句,卻具備著生命翻轉的深層意義:
翻身後,我像剛滿月的
嬰兒,在復健床上無知地笑著
明明是逐漸撿回被盜的天賦
我卻有種收復失土的吋吋激動
以六旬初老之身,得半身難遂之病,於病榻上翻身,卻若彌月之嬰「無知地笑著」,這言簡意賅的兩句,勾劃出病殘者的希望和喜悅。其情其景,不能不讓人鼻酸、動容。後兩句「明明是逐漸撿回被盜的天賦/我卻有種收復失土的吋吋激動」,則寫出逆境生機,以及患者要與人生搏鬥的意志和韌性。
林彧以「嬰兒翻」為此詩集命名,果然饒富深意啊!
四
身為林彧大哥,我讀這部詩集《嬰兒翻》,多有不忍。這本詩集,等如林彧的人生日記,寫的是他半百之後返鄉十年的歲月爪痕,更多的是他生命中的慘澹、病苦和災厄。我們一起失去了慈母,心神皆傷,而他則另受病痛與家變之折磨。這一年來,他獨居故鄉,只能以臉書閱讀他的日常,而詩,即是他的日常,這才我稍感安心。一九八七年我生日當天,為林彧將出版的第三詩集《鹿之谷》熬夜寫序,肯定當年才三十一歲的他為「現代山水詩」開拓出的新疆土,期許他繼續播種翻耕,「為他所生長的土地,為他所來自的山水自然,作出更多更深刻的見證書來」。轉瞬三十年過去,我二度熬夜為林彧的第五詩集《嬰兒翻》寫序,卻是歲月無情,物是人非,兩人皆已老去。林彧的現代山水詩已從批判山水環境備受破壞,轉於以自身生命與自然山水相融的化境,這中間空白了三十年,都交給天地了。
反而是,我從未設想過、也未曾預料過的疾病詩,因為中風而出現在這本《嬰兒翻》中。可喜的,是林彧能夠以詩回應上蒼施予他肉身與心靈的擊打,展現不為病苦所挫的旺盛生命力,以及面對疾病的豁達與智慧。這些疾病詩大概足以讓他,也讓其他病者生出「去病」動能,而得以和疾病相處,不再受其折磨吧。
林彧在詩集〈後記〉中自期,「要像赤子般,日益進步;要像赤子般,無知無邪。」這是告別「破折」人生的新日的開始,而詩正是他改寫人生的最佳本錢。祝願我的弟弟詩人林彧:從病苦中站起,在「破折」中翻身。
《嬰兒翻》推薦序 ◎ 向陽/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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